之江三月
说到之江就想到母校,想到秦望山二龙头山坳里的红楼。
回杭州,三分部是一定要去的。为了到景区和三分部方便,也为了体验一下,这次回杭州特意选了雷锋塔附近南山村的民宿——花匠雅舍。花匠是老板曾经干过的工作,雅是老板娘的芳名。
花匠雅舍在南山路和玉皇山路的林带之间,一个静谧漂亮,闹中取静的民宿,像老板娘,干净,朴素。傍晚坐在门口的藤椅里,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们闲话,像和邻居聊天,惬意得很。
到杭州的第二觉是被窗外的雨滴敲醒的,断续而熟悉的节奏。小时候,早晨听到窗外雨滴在檐下青砖上敲,第一个想的就是别停!雨天赖在温暖里静听窗外面的点点清凉,享受被筒里的丝丝舒松,飘飘然回个笼。现在回笼觉已经没有了,醒来后没半点迷糊,躺在床上只是左右的翻,翻得脖颈发僵脊背发热,飘不起了,那就起!
南山路是湿漉漉的,两边杉树林被淋透了,草木的清腥味儿漫出到路上,骑着单车在中间慢慢穿行,阵阵吸氧般的舒畅。林子深处不知什么鸟在长一声短一声的叫,声音很是圆润悠长,在林子里回荡。
从雷峰塔去三分部,顺着南山路一直向西,往下。南山路宽了,路边的灯杆也高了。仰头看看,灯罩是古旧铜钟状的,第一眼的感觉是它和这路这林不那么搭。这一路上有雷峰塔,静寺……想要配套的意思是明白的,可与庄重唯美的金顶,香黄古朴的院墙相比,它是真糙啊。
一路长坡下来,看到了钱江大桥引桥下那个熟悉的桥洞,像个老朋友在路边静静的候着,相视一笑。看看桥上,零零落落的还有火车,汽车在跑。时光流淌,桥越来越老了,也许哪天上面的车就没了。我想,这桥是钱塘江一道不可磨灭的记忆,它该会留存很久的,那么这桥洞也会在此等候我们很久的,一念及此,心里暖意漫散,洋洋的。
六和塔在绒绒的树尖上露出半截,黑黢黢的,记得当年塔层间的门窗是红色的。入口边上的小卖部还在,只是白墙平房成了三层小楼。也许是疫情的原因,门口没见到这季节常有的黄包香客,六合冷清了。
跨在单车上,停在路边,想听听江水的声音,一丁点儿也没听着。嗯,高高的水泥江堤把江水从山脚下推出去太远了,不劳六和塔受累,它一手把江水给镇得服服帖帖,不敢言声了。唉,武二魂归故寺再听不到塔下夜半江潮的喧哗了,我们重回平一也听不到窗下月光弄水的动静了,一切已成过往。凡事总是利弊兼而有之的,取舍由人。
记得入校报到时,载我们的卡车走在校门下那窄窄的柏油路上,土坡下就是江水扒着岸在轻轻地咕悠,头顶的细枝嫩叶伸过来悄悄地扫佛。
在北京时,去过不少大学,感觉大同小异,就是校园的样子。来到三分部,在门下就感到了脱俗的气息。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,能考进大学是幸运,而能进到三分部则是意外的幸之大幸。前些年聚会回来过几次,大队人马,笑语欢言,热闹掩盖了很多感觉。这会儿独自站在路上,往事如三月的蒙蒙落落,我们的“世外桃源”,春雨依旧!
校门边还是那道高高的,布满了青苔的石围,坡上浓浓的绿色还是那片老树林在撑着,你们还能把我们的桃源隔在世外吗?手指别上一别!
校门口那座水泥公交站像是废弃了,寂寞地蹲着,黑灰色爬满了水泥顶棚,站了一会儿也没见有车来。后来的学弟学妹们应该不太会在意它了。对于我们,它是快乐周日,进城洗澡,看电影,改善伙食的起点,终点,难忘啊。老三部的人回来了该会在此停上一停的吧?!
校门换了铝合金伸缩门,边上留了个缝,有意无意?熟门熟道,一步没停侧身进去,自然随意到保安连眼皮都没抬,自顾在阴凉里聊闲天。
传达室对着的那道大坡上来,二号楼前,路边停满了汽车,老师、学生却没遇上一个。太好了,和期待的一样! 在悄然无人的校园里走走转转,看看熟悉的房子、老树、小路,故地重游,倾听当年的脚步,何其享受?!对了,这次要去看看那待了四年而不知其名,如今已成网红的“情人湖”和它上面的“情人桥”。
绒绿的草坪被修得还那么平展,绛红的主楼钟楼被雨水洗得很干净,一大团浓云悬在钟楼顶上,像极了油画。很多年过去,山依旧,楼依旧,再次看到它们,不禁怦然心动。它依然是国内迄今见过的最漂亮,最有味,最“世外”的校园!感谢它被“文物”了,让它一如往日,手指放松开来。
主楼前的树木还是绿得那么深沉,那俩老石兽离了本座,移到了台阶下的草坪边,怪怪的。它俩原本是在门口石阶两旁的,蹲了百多年,蹲乏了下来走走?可在下边待着不合适,擅离职守啊?!被挪下来的?搞七捻三了,在这儿守的是哪道门呀?迎客?那可是大大的屈尊了!来的都是晚辈,何须二老如此?!近前端详,还是那么一脸憨萌,却把你看透了的样子。嗨!
快中午了,校园里很静,站到草坪中央,周围似乎更静了。瞧着老树后露出的主楼,门廊,想起了楼里当年的来来往往,草坪上的三三两两。忽然,头皮,脖颈,后背自上到下酥下来,凉凉的,似乎什么东西轻轻落下去,一阵头清目凉,豁然松快。
这就是那块我们急着离开,离远了又惦记着回来的草坪。在很远的地方想起它是昨天的样子,此刻站在中央看它是四十年前的样子。离开和回归的感觉碰撞,很奇妙。轮回吗?也许,总会有的吧?!不知这四十年,是它飞了还是我飞了一圈? 或者是它载着我们在飞?魔性。
主楼的门廊是青灰色的,我们在的时候门廊是雪白的,现在该是它的本来面目。门楣上有一行写得有些磕绊的字,“SEVERANCE HALL”, 这楼是美国俄州一对夫妇(LOUIS H. SEVERNCE)捐的,当年它叫慎思堂。
主楼,钟楼和中间这块草坪是个完美的搭配,绛红嫩绿,想象一下没有这块绿,红墙石廊得多呆板。那时候,早晨,大课间或下午,学生们都喜欢去草坪待会儿,背单词,踱步,聊天,晒太阳。自己在那儿背单词的时候不多,记不得效果如何,但冬春晒太阳的效果确是很好的。 801的学生好像喜欢东北角,802,803的同学喜欢哪个角来的?
主楼的右上角那扇窗就是我们的教室。那时上课的教室是固定的,我们801专业在那个教室待了整整四年。记得开始时,上课用那种单右宽拐的扶手椅,很大学的感觉。对了,飞机上的小餐桌也许是从它演化而来的呢,哈哈。过了一年多,不知什么原因,教室里换了挺旧的木质课桌座椅,都从哪儿踅摸来的?自那,大家的座位基本固定了,上课又像回到了高中时代。哎嘿,穿越感在那年代就是有的。
我们的教室很大,全专业70多人全到也坐不满。黑板在北墙上,南面有扇红漆大木窗,窗外正对着一棵大树,叶片有巴掌大,深绿油亮,开一捧大的白花,花瓣像玉兰,肥厚蜡质,香味很张扬。开始不知其名就叫它白兰花树,后来知道它是广玉兰树也叫荷花玉兰,是从美洲来的。细想想,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草木,因为它的花真挺像那里的女人。比较而言,我更喜欢荷花玉兰这名,不仅因为它的花色大小和形状确实像荷花,而且听起来雅气些,更贴近杭州的味道。
主楼前的树都是在正门的东西两侧对称栽的。荷花玉兰在楼的西边也有一棵,它们应该是建楼时种的,得有百来岁了。树有合抱粗细,主楼那么高,树冠直径大约二十米。那时,它还豪放,树枝伸到了离我们窗口很近的地方,几乎触手可及。五月花开时,花香从窗口一阵阵涌进来,太阳好的时候,那香愈发浓烈,香得闷人。我不太喜欢它那个香劲儿,太厚太猛,不过很喜欢它的花形和颜色。杭州的白兰花,玉兰花和荷花玉兰的花大小不同,气质也刚柔各具,但花瓣都有那种白白,厚厚,上了蜡似的质感,真好。
不知什么原因,现在东面的树都有些颓了,我们教室窗口对着的那棵荷花玉兰已经谢顶了,枝叶也远离了窗口。而西边那棵荷花玉兰还茂盛,少相得很。嘿嘿,人有面相,看来树也是有的。
主楼里静悄悄。地板,木门都是老的,重新刷了漆,绛红油亮,衬着煞白的墙壁,楼道里感觉有点扎眼。怕打扰人,踮着脚慢慢的走,脚下的老地板不配合,发出咯吱的轻响。在校的时候,走得都大肆不拘,自己的地盘儿不想那么多,每当上课下课铃响起,楼道里总会有好一阵通通的响,赶着去上课,赶着奔食堂。
东边的楼梯口正对着的门口有两把伞撑在地上晾。这原是教务处H老师的办公室,一个花白头发蓬立着的和善老头。他儿子是玉泉本部某系的学生,他为此很自豪。他的模样看着就是南方人,个子小小的,走路时候腰很直步频挺快。他的老眼镜时常架在鼻梁半中间,看人时候是笑眯眯举着眼从镜框上边看,那样子让我想到账房先生。每次见到他就觉得有意思,四年里一直是这感觉。他该有九十了吧?!
木楼梯扶手摸着厚厚的,很熟悉。楼梯转弯处的大窗上下两扇,底下拱形那扇的西域味道总让我想起之江学堂和这主楼的前世今生。楼梯上的铁条都还在,一根不少,一步一啪嗒。求静之地却有躲不掉的声响,当年是有意为之的吗?近百年的时间里它一直是教学主楼,现在它成了办公楼。于我而言,它永远是教学楼,是浙大三分部的主楼。
我们的教室在三楼最东边的,门牌自然的就是301,如今不知为什么门上钉了块302的牌子。301(不习惯302)的门推不开,上锁了。据说它现在是浙大光华法学院的主任办公室,里面啥样了?
把南窗打开,荷花玉兰的香气还冲人吗?透过稀疏的枝叶能看到江水了吧?!五年前回来时它还是教室,课桌椅都还在呢。我们坐回老位子上去找感觉,可闹嚷嚷的没有找着。感觉,回忆这等事儿,得静下来,脑子慢慢腾出空来,它才会上来。
扒着门缝往里张望,啥也没见着。黑板拆了后,放上了巨大的书架;讲台拆了后,放上了宽宽的大办公桌……嗨,没意思,不看也罢。
对着门发呆,301讲台上来回走柳的老师们(除了Z老师,他是坐着教课的),一晃而过,走马灯似的。那时他们大都40上下,老的也就五十出头,年富力强,心无旁骛,认真教书。情绪高昂的,在讲台上蹦蹦跳跳,黑板上写到满;倾心竭力的,为辅导学生能追到宿舍,汗衫透透湿;中气充沛的,45分钟,声音在墙上来回弹着不落地,想瞌睡找不到空。尽心,敬业的老师们都该八十往上了,时光荏苒啊。
钟楼的钟声响了,一个激灵,它居然响了,四十多年来头次听到!虽然是电子的钟声,该比最初铜钟的悠扬纯厚差了不少韵味,但钟楼总算名副其实了。相距百米,那钟声听起来很高,在半空中颤颤的飘出去,远远的落在雾气的后面,它在江面上能打出多少个漂?
情人湖在主楼东去教工宿舍的路上,老师上下班的必经其上。不知这湖是什么时候开始叫的情人湖,反正那时候我不知道,也没见到过有情人在上面盘桓缠绵。就算它那时已经是了,也该是给年轻老师们备的,因为那会儿学生谈恋爱是不被允许,至少明面上是不允许的。当然冲动是压抑不住的,那会儿同学里私下交往谈情还是有的,场所嘛,空教室,草坪,山上的杜鹃花海……就是没有在湖边,桥上的。
情人湖很漂亮,一汪碧蓝,像恬静的女孩,而情人桥很普通,像极了楼里的理工男。情人湖很小的,一亩大小而已。湖水是后山上淌下来的山水,山沟里看水并不蓝,聚到一起才蓝起来的。情人桥是水泥桥面铁扶栏,平平直直,连个弯儿都没有,哪里有半点断桥的味道。这该是三分部里唯一名实相悖的存在了。
我们在的时候,情人湖水是蓝绿的,绿厚蓝薄。现在它是碧蓝的,天的颜色,是被那名字催的吗?天知道!不过现在这颜色却让这湖的名字靠谱了,真怀疑情人湖这称呼不是来自情人,而是来自水的颜色。当然,水色是矿物质整的。
我们曾经的平一是红砖青瓦的老平房,是“桃源”的一角,清晨挂着一丝仙气。现在它没了,它身后那几排平房都没了,取而代之的是两座三层灰白墙面的水泥小楼。平一东墙下那条活泼的青石板路改成了呆呆的水泥路,走在上面感觉边上的树林离得老远老远,形同陌路。
石板路边的坡上原来有片一握粗的细竹林(不是毛竹),离我的床边的窗只两米,开窗就能闻到竹子的味道。春天,石板路的缝隙里偶尔会冒出几只青紫色的笋尖,竹林里雨后还会飘出薄薄的一层云雾,穿膝而过又从门前的石阶上滑下去。那一刻站在宿舍门口看着江面上乌船在江水雾气中隐现,听着江水的呢喃顺着坡爬上来,人会有点飘!
我不排斥楼房,有厕所,有热水,有空调,多舒服?!但我还是喜欢我们的平房,宁愿走上百十米去山腰里上厕所。
食堂新盖了,干干净净,有桌子还有椅子。打饭还是在西头,只是木隔板换成玻璃隔断,隔着窗能把师傅,饭菜都看得清清楚楚。当年打饭时总会趴在窗洞口往里看。看哪位师傅掌勺,看师傅的手抖不抖,似乎看清楚了,饭盆里的饭菜就会多点,饿成了精。
没有饭卡,只能在小超市买了面包矿泉水坐在食堂门口的花池沿上吃喝。边吃边想,想当年为插队的事儿与人急赤白脸,想曾经为盆里的走油肉瘦多肥少的窃喜。
那会儿食堂里有一款菜是三部男生不会忘记的,大块肉。那肉两寸长,寸半宽,一分厚,肥多瘦少,丹顶鹤那样子,而同学为打赌竟能一口气爆吃下十块!年轻的饥饿燥蹦起来全凭吃食压制,不挑不拣。有时菜卖完了,一个皮蛋沾点酱油也能下半斤米饭。那时的早餐常有青团,条头糕,粽子啥的,至今都想得不行。一早起来,半个排球大小的饭盆满满的装上二两稀饭,配上四个青团或粽子,呼隆下去,平了!不到中午下课那小妖就又跳起来,那就是青春!哈哈哈,能吃的快乐。
回想起来,在这里我们经历了最美好的时间,过了最幸福的生活,那么简单却如此难忘。每次站到平一前的坡上,就仿佛看到青春年代如海市蜃楼浮在不远的江面上。竹林老树,白楼红房,青涩单纯的同学,卷气浓浓的老师,还有一撞一个包的黑花蚊子,和那个扛着被褥脏衣的大妈,她用碱水把我的被面煮洗成了纱布……
又要走了,三分部,九月下旬,暑气散去,枝头飞黄的时候再来看你。到时还要到西湖边去喝上一碗藕粉,加一勺新酿的桂花糖。
作者:濮鸣鑑(78无线电)
2021.4